作為一只精靈，或許他它已經太老了。

對它而言，自那場戰爭過後的無數年和它昨天被關進來距離此刻的時光是不存在區別的，在這裏，一個配不上一只水晶燈火靈拜訪的狹窄地方，上方陰涼涼的青磚墻壁不小心活動的時候藍紫色的火焰會碰到其上滾動的露珠，有的時候，燈火靈覺得這墻壁是不是另一片大地，而在這片大地上淌著活活的河流，只可惜它只是一只精靈，很難像它曾經的主人一樣思考這樣的問題，所以最後它也只是搖晃著那燈肚子裏半瓶恍啷恍啷的靈魂，動作極其遲緩的，在地上坐下來了。

太老了，太老了。不記得是多久之前了，燈火靈覺得似乎有什麽精靈將它捆綁住，然後又重重的捶擊了它的玻璃燈殼，伴隨著玻璃嘩啦嘩啦的破碎聲，精靈們看見它體中象征罪惡的液體汩汩流出不絕，一只一邊死亡一邊重生的燈火靈等他醒來的時候，自己滿滿的胸腔裏已只剩下不到一半的珍貴之物。它慌忙的伸出金屬的手臂伸入剛剛還脆弱柔軟的嫩痂裏面，攪了攪後松了口氣，而此刻被再三傷害後的燈火靈終也失去了再移動的力氣，它只是緊緊地貼在這個石頭隔間裏面，用雙手捧著那顆燃燒的心。打從最一開始，水晶燈火靈就知道，它的一生終究會經過這個階段，被惡意侵襲判罪和流放，因此當這樣的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它甚至沒有感受到一點驚慌，只要那顆心還在就好了，金黃色的眼睛在黑暗裏幽幽的吐著光，溫柔地它註視著那顆心，哪怕從傷口處已經開始流出它自己的靈魂也在所不惜。這是一顆水晶色的心臟，屬於它舊世紀的愛人。

那還是個戰爭沒有爆發的時代，導致那場戰爭開始的唆使者則似乎是一只胡地——精靈說這是那場戰爭最大的恥辱，因為早在八百年前胡地就以和人類過於相似被流放進入了塵土，而當初的胡地和將它流放的精靈大概還是有點共同之處的，至少在目的方面——他們要驅趕人類。對於精靈來說，那個沒有爆發戰爭的時代意味著奴役和卑從，而人類則是這樣的卑從的源頭，除了流放人類之外，精靈們想要獲得自由別無它法，當時是那只胡地站出來了，便只是一場風的時間，火從這片大陸的最南端刮到了最北端，戰爭的開端是胡地所在的那個小鎮，那裏雇傭著大量用來做苦力活的腕力，革命成功後他們占領了那個小鎮，據說當時有聯盟的軍隊說是要來鎮壓，如果他們真的來了那這場戰爭大概也無從說起——那麽從現在看來當年的情形真的是不幸和大幸，誰知道在聯盟軍隊進入小鎮旁邊的大城市待命的時候，全國範圍內出現了那麽強烈的大地震，無數的房屋坍塌和可以無法計算的人員傷亡，不會有人同意在這種時候將那麽多人派去鎮壓一個他們看起來只是好笑罷了的鎮子，這卻是人類走向覆滅的第一步。地震本身就能造成人心惶惶，更何況在這個時候更加大量的精靈役力被征用或者被強迫征用，而這些精靈或多或少聽說過南邊那個理想國。暴動是一只多舌的鸚鵡從南邊飛到北邊的時間，其迅速程度和猛烈程度遠遠超過人類的想象——戰爭在完全的意料之外和措手不及中開始了。而其結果現在已經清晰可見，幸運之神似乎總是站在精靈這方，因此而大獲全勝，能逃走的人類被冠名曰流放，不能逃走的人類被捕捉關押起來作為幽靈系精靈的食糧。一片大陸擴散到世界的情景幾乎是當時一個城鎮擴散到全大陸的再翻版，而那只胡地到底還是有點頭腦不想和人類徹底鬧翻，在那麽多大陸上留下了關東成都連著豐緣的那塊送給了人類，從此人類和精靈再不曾相交流，偶然有人類的軍隊前來冒犯，也只是被打的節節退逃——失去了精靈的幫助，人類的科技研發能力也大幅削弱，不再有人能夠充當3D龍的角色，而新制造出的精靈也會被定期巡邏的姆克鷹帶走。

在那個時代，水晶燈火靈安靜的閉上了眼睛，黑夜裏只有它一盞燈光吞吐著燃燒，在那個時代，它又重覆了一遍，它有它親愛的主人，大部分的午後它和它的朋友們不一樣，後者往往是呆在被遺棄的舊樓房中，但當時還是燭火靈的它則享受著少女溫柔地撫摸和不含畏懼的親近。他們曾經一起去山間也一起去過河流。每天燭火靈會幫她燒好早餐放桌子上，盡可能的多幫些忙，而少女則攬下了那個家中絕大多數的任務，還往往要打一個上午的工……每當此時燭火靈就坐在家裏的臺階上等她回來，它被欺負之後在坍塌的樓房下被少女發現而精心照顧了起來，燭火靈知道他們誰也離不開誰，它太過羸弱而無法在自然中生存，而那個少女則甚至是一位盲人。

水晶燈火靈咕嚕嚕的轉著頭。如果可以，它希望能夠和少女一起生活下去，作為她的眼睛，而她則作為他的親人，他們將不再孤獨。他們可以共同啃一塊發黴的面包，也可以共同分享兩個破碎的靈魂——一只幽靈系的可憐的精靈，和一個父母雙亡的早熟的少女，除了彼此之外，還有誰能夠對他們燃起同情心呢——它無法形容，便只好借用少女的說法：“我們彼此都那麽殘缺不全，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總是能夠察覺到對方的心情，但是有你在的時候好像不一樣了，我感覺我不再那麽孤單。”

她笑了起來。

“在和你生活的這些日子，我覺得我的靈魂的缺口在慢慢的補起來了，看起來，雖然我眼睛看不見也不會做什麽事情，但是還是能夠有一點用的吧，太好了，能夠幫助到一個幸運的孩子，反而讓我覺得我在活著。”

燭火靈想要表達什麽，卻傻乎乎的說不出口。一只燈火靈跑起來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少女托著腮聽著小家夥從這邊踩著草地移動向花圃的方向——這是少女種的花圃，盡管看不見，但是燭火靈和少女都那麽喜歡花的味道。遠遠的，香氣就飄近了……燭火靈頹廢的將花束扔到地上，一只火系精靈的幼年形態是無可抑制的缺少控制力，更何況它忘記了它還沒有手，一路頂著的花早就被燒的黑而難看了，雖然不至於燒焦，卻早失去本身的美觀。燭火靈暗聲罵著自己的無能，卻發現少女近乎驚喜的捧起被烤的黑乎乎的花束：“這次學會了用火焰冒充太陽烘幹花瓣嗎，的確味道變得更加濃郁了，但是下次要註意力度哦，稍微聞到了焦火的味道。”——水晶燈火靈一想到這些場景就忍不住的想要嚎啕大哭，但明明一直燈火靈既沒有淚腺也沒有嘴巴啊——為什麽當時的它沒有意識到這樣的生活難能可貴而所謂的戰爭只是沒有正義，僅存在覆仇般低俗的快感的工具呢。它的傷口流下鹹味的水，曾經它看見腕力豪力怪力們揮動著臂膀砸著各個商店的招牌，也看見噴火龍肆意的吐出烈焰毀滅公園和樓房，當時燭火靈覺得那樣的力量是如此的偉大，而那樣為自己的自由拼搏的姿態高大而可敬——“你也一定在什麽地方被誰壓迫著吧，那麽就來加入我們吧。”

和少女共享生命的第四個年頭，戰爭爆發。

至於醒悟過來，這只是又一次的精神的荒蕪和邪惡的欲念，只是被世界的惡意附身罷了的時候，少女早就死在混亂之中。這難道要怪他嗎……不，不，這本和他毫無關聯啊，只是在猶豫和被煽動的空隙中，死亡的惡魔已經閃著天使的翅膀擄去了少女的生命，燭火靈跪在少女面前，太晚了，太晚了！

當人類正式簽訂敗戰書時候，它硬仗著免疫普通攻擊的特性擠到輪船上，將少女的灰交給人們。輪船發出第一聲告別的汽笛鳴聲，它從陸地被引開，離岸遠了，燭火靈看著輪船從碼頭離開，然後離開近海，離開遠海，終於海平面與天空的弧線將那只船的形狀吞沒。

太陽升起，大海茫茫，輪船慢慢的下沈隱沒，燭火靈三兩步一回頭的，終於決定放棄再看。他們永遠的離棄，分離。此刻燭火靈的心中升騰起一竄不可理喻的無名怒火，燒掉他們！統統燒掉！讓周圍的一切陷入火海——但是它太弱了，因此這股怒火最終也只是燒盡了它的全部的眼淚。

汽笛聲拖得那麽長，聲音尖利，現在還聽得見，天空也終於亮了起來，這樣的反差讓人覺得神秘難測和催人淚下。盡管這只是它一只精靈覺得的淚罷了，而它甚至不得不將淚水吞回肚子裏面，有誰能夠保存著這樣的淚水呢——它進化成一只盞燈來托起凍結的淚水，這是少女的心。這裏人類是個諱莫如深的詞語。它只能以這樣的形式保存她——終於明白了，它是愛著少女的，這是所有人都不曾知道的，一個不可測度的秘密。它不知道為什麽會愛上少女愛到這樣千年之間除了她一無所有的地步。它傷心少女死了嗎？不容置疑的，它是那麽愛她——逐漸的它也發現了，它的愛絲毫沒有被時間磨損卻反而更加濃醇，這對於一般的，世俗的愛情是不可思議的，甚至讓現在的水晶燈火靈懷疑，它的愛是否意味著某種更深沈的東西，而不僅僅是對愛人的死去的憂傷。

看牢門的鑰圈兒銀質的身體是這時光中唯二不被影響的黯然褪色的藝術品，用它自己的話來講就是無限接近於永恒。這樣的鑰圈兒多少也從最開始不近精靈情的物品成了一只可以和水晶燈火靈談心的，真正正正的精靈了。“你的眼睛讓我想起了人類。”鑰圈兒說，它四處飛著搖晃視為珍寶的鑰匙，“居然會有人喜歡自己的淚水，還保存了這麽之久……簡直就像我保存我的鑰匙一樣。”

它抓起其中的一只露出困惑的神態。

“你的眼淚也能打開什麽東西嗎？”

水晶燈火靈對鑰圈兒不予理睬，它始終捧著少女的心獨自一人的思考著，出乎燈火靈自己意料的，似乎這樣的偽制的少女的心起到了和當初真正的少女的靈魂相似的作用。這病態般的思念曾經它也在胡地身上看見過，胡地將這種情感稱之為等待，可惜的是最後胡地也沒有等到它心中的那個世界的回歸。它親手毀滅了它又想將它覆原卻是力不從心，這時水晶燈火靈覺得它和胡地有了共通之處，愛人和時代一起死去，而它自己逃脫不出過去。

那麽是為什麽這被人類定義為苦情至深的等待卻讓它溫暖如斯……仿佛少女再世而彼此的靈魂得到完整，少女被虛幻、幻想和抽象的意義取代了，這顆心是那麽的美麗……

此刻，它猛然驚詫的發現其實自己並非那麽不幸。少女在她的人生中的確是最為重要的存在，但是這種重要並非是無可替代的。更何況，她在水晶燈火靈的生命中帶來的溫暖已經無法被任何人也沒有辦法被時光奪走。它並非是發自靈魂的熱愛這份等待，而是這等待令它的靈魂完整了。

這等待讓它明察，讓它不得死去。

第二天，水晶燈火靈被判刑流放到只有罪惡的精靈生活的大陸。逐漸的，這個世界被分割出三個部分，精靈的勢力，被流放的精靈的勢力，和被流放的人類的勢力，前者永遠將會不斷的削弱，而後者會逐漸變得強盛。它在等待什麽呢？在前往新的大陸的船上，有一只小小的燭火靈擡起頭問它，而水晶燈火靈緘默不語。它並非不知道答案只是不想親口承認，或者親口說出。

“我在等待一個死者的覆活，然後將她的心臟還回去。”

如果胡地還活著的話，說不定它會這麽翻譯：

“我在等待那個時代的覆活，然後將她安葬在那個時代中。”

而那個時代一旦毀滅，又怎麽可能覆原呢……或許新的燭火靈會有這樣的疑問。

海風吹著傷口像是在上面撒鹽，水晶燈火靈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融在靈魂的液體中翻滾，四肢無力，渾身上下都陷入了劇疼，它想說，知道嗎，燭火靈，我終於發現了，這個世界並不是一條筆直向前的線，而是一個牟比烏斯帶子粘合的沒有正反面之分的圓，你看見了嗎，這個世界在變回原來的樣子，無數的精靈被一批一批的被流放，就像當初的人一樣，被流放的精靈不再有多少還那樣憎惡著人類甚至還在懷念那樣的一日呢。如果所有的精靈都被作為人類的惡的繼承流放掉的話，這個世界就重返過去了吧。

海上下起了薄薄的霧雨，被火焰吹成了煙。

它承認歷史在一圈一圈的輪回中像波浪一樣，或許還是有所繼續向前，但是就像全球變暖的趨勢的確存在但是四季循環的大體仍不被改變。

我們是永生輪回的一族，我們游離於世界之外，我們不會衰老也不會死亡。作為一只精靈，或許水晶燈火靈已經太老了。但是水晶燈火靈門註定不是以一只精靈的身份存在著的，它們早就融進了這個世界裏，作為這個牟比烏斯環的世界的一部分，在這命運的大海中隨著既定的洋流循環向前——如果是等待讓它生存的話，那麽它一定是在等待著重新回到過去。

只要向前就行了，作為世界的碎片，水晶燈火靈無所畏懼，它一定的一定，會在未來的某個瞬間回到當年人和精靈和諧相處的海裏，它會重新遇見少女，會重新和她相愛，它知道它在等待什麽，在下一次的輪回中那個改變它和她未來的機會，這一次的它不會再相信所謂的戰爭也不會拋下無助的少女。她們終將會在一起的，她們一定會真真正正的完整起來……我們共享一個生命，我們共享一個靈魂。

水晶燈火靈從它的心臟中掏出它的淚水，直到此刻它依舊固執的認定這是少女的靈魂，它發誓，它一定會將它保存的完完整整，它發誓她們將成為愛情。

船離開精靈的大陸的場景似曾相識，大陸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只剩下了一個荒誕形狀的島嶼，等待中的水晶燈火靈勇敢的直面著死亡和生命，在這樣的一個極點下，未來或者說是過去閃現在愛人們的眼前——在跨越了長達近百個世紀後，他們終於和世界，再次相遇了。

FIN.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